2017年5月29日 星期一

接觸即「性」



  「接觸即興,藝術版的群交。」

  頭一次體會到這件事,是在紐約的某個早晨,到教室上了堂即興課。即興的源頭來自於每個當下的意念,都由軀體誠實的映射。身即心,不需雜念,回身投溺進動覺的海洋。

  接觸即興,舞者史提夫‧派克斯頓在七零年代的紐約確立的一種舞蹈形式。我的第一個老師告訴我,接觸即興是種溝通,人與人之間,以身對話。我們如何透過肢體傳達訊息,或呢喃、或豪語地使他人理解,更重要的則是傾聽。在聽與說之間揉合彼此的意向,共就一場肉體對談。

  我相信人是極度渴望被碰觸的,但在這個時代,即便食與性的慾念都能被快速回充,人們被碰觸的慾望卻始終饑不能止。身體若是我們當世靈魂的居所,在最真實的、不必關聯任何情慾的碰觸之中,他人身體所接遞的溫度、皮膚上的紋理以及肌肉的質地,種種資訊,在肉體黏合的一剎那,使兩個孤獨的靈魂容器彼此灼燒,並將這倏忽即逝的逆旅淺淺扎根。

  那一個早晨,課堂上來了一個可愛的男孩藍尼,整堂課我都期待著與他共舞。人群在教室裡流動,但不知為何我們總處於兩端。直到課堂的最後,教師分配三人同舞,我和他與另一名男子分在了一組。我發覺自己有些興奮,期待著他的碰觸,並猜想著,他的身體。

  三人初始時,緩緩地靠近彼此,以手怯怯地挪近對方,探測著當下在群體間流動的肉身意識。慢慢地,三具軀體開始交纏,我緩緩爬上了另一個人的背,瞬間散了些力氣,順著他的側腰滑下,游到了藍尼的腳邊。我的臉頰貼著他的腳背,倏地聚神聆聽,這兩個不常會首的陌生部位間的密語,嘈嘈切切。接著我開始向上迴轉,一路滾到了他堅實的大腿上,就著他以及地板所給予的力,我支撐著到達他的胸膛,頭溫緩輕巧地合上,周遭一片靜悄,只剩下我與他的呼吸聲。右手此時順著他的上臂,一吋一吋地啃嚙著,蠶食到他的手掌,我們緩緩地握起彼此的手。還輕靠著的頭順著他的肩線,流到了後背,另一個人爬過我們兩個人之間,奪走了我的重量,下一刻我被兩人支撐著在空中遊動。半晌後三人都到了地上,恍惚地在彼此的股腹之間流竄,獻祭彼此的溫度及汗水,膜拜這場繁妙的肉體暢談。

  結束時,三人大汗淋漓,我躺在地上,望著篩進室內的暖陽出神。我很確定方才經歷的是一場性愛、一場群交。那時地上,三人在彼此身際遊走,我清晰地看見了另一人鼓脹的褲檔。那是由碰觸所激起的原始身體本能,無關邪念,而是純粹的感官放縱。

  自此我開始越發思索身體與性的關係。什麼是性?必須得與性器官相聯方能稱作性嗎?或者,性是透過身體來滿足慾望的一種活動,它的形式可以是多元的,如同每一個人做愛的方式都不同,誰又能說我們三人所經歷的不能說是「性」?

  《性愛巴士》的導演約翰‧卡麥隆‧米契爾來到課堂上與我們對談時,說過一句極為簡單,卻令我震驚的話。

  「一個人如何做愛,標示了關於他的很多事情。」

  若我要為這句話加上第一個標註,便是,一個人如何做愛,標示了關於他的很多事情。也許,關於他的「所有」事情。性是身體的活動,而身體極度誠實。於此,第二個標註便是:「一個人如何使用身體,標示了關於他的所有事情。」

  其來有自於接觸即興教會我的另一件事,身體裡隱藏的自我比想像中要多出許多。我的第一位老師還說過,在接觸即興中,人們永遠只能「建議」,從而選擇順從或者抵抗,沒有人能夠真的擲出任何「決定」。彼此身體的沉默對話裡,在毫秒間由參與者所共築的意向,都來自任何一方的「建議」。我緩緩游向他的手,他能夠選擇晃過,或者牽起。

  接觸即興就如同一段「關係」的肉身具象。一段舞裡,除了人與人,還有個極為重要的元素,地面。若放在關係裡看,地面也許能是「空間」,或者「脈絡」,所有促成、支撐、延續我愛你的因與果。若一人始終將自己的重量全然傾注到他人的身上,這段關係勢將崩頹,因為沒人能夠或應該撐起另一個靈魂的重量。若一人不能將自己的重量交付,好讓兩人共同思索如何把多餘的力送進地面,持續角力的二人終將氣力竭盡。人們必須彼此擺渡,在這個危如薄冰的重量遊戲裡小心輕放自己的絲絲感情。

  我驚覺自己始終是那個嚷著需要的人,即便是在這個只能輕語渴望的情感現實裡,我仍執意主導。希望能夠與他親近,希望他能帶我飛離原地,希望他能緊扣我的手心,種種的希望,種種的重量。

  事實是,當我在索求的同時,也必須給予。期望飛舞離地,就必須先施力向下。即使是在一段關係中位下支撐的人,也必須領受上者所給予的力而得以頂立。可能,世上不存在一段沒有重量的愛情,或說,愛情的本質便是重量。給予彼此的重,牢牢地將兩人定錨於一段關係中,若是散力兩人便即刻瓦解,關係不復存在。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寫道:「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真實。」

  那個午後,我躺在教室的地板,思索著身體,還有愛情。
  如果可以,學習把自己交與地面,只留一點點重量,好讓我的靈魂不至漂流。
  一點點重量,好讓我還記得愛,還記得性,還記得生命必然承受之重。



4 則留言:

  1. 讀完你這篇文章,我有些問題想請教。這個世界上,勢必有人生來就對性、對身體的感覺淡薄。請問,以你的角度,又會怎麼去理解與詮釋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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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覺得你的這個問題非常好,謝謝你的提問!

      我絕對相信每一個人對於身體與性的切入點以及感受可能都大相逕庭。有些人是「無性」的,代表他們不進行我們傳統上所認為的性行為,但我越來越質疑所謂「性」的定義是什麼,起因於文內身體交流後的發想。也許,性的存在形式是更開放的,也許他們曾進行或欲進行我們一般並不認為是性行為的性活動,但我的思路剛剛開始,可能沒有辦法給你很完整的論述。只能說,我在找尋性的更多可能。

      於是就連接到了我對身體的反思,非限定於性器官的身體活動卻給人帶來性的感受,也許因為身體本身便是「性」的,不需要實際產生性行為,就能夠滿足性欲。這邊我想到佛洛伊德,與他的「Libodo 原欲」相關的理論,詳情有點複雜,也許以後慢慢說。

      我說我相信身體是渴望碰觸的,但我也明白碰觸也有無限的可能。「非人的碰觸」,例如人與物接觸時的感受,有許多人透過這樣的碰觸來獲取愉悅;「不碰觸的碰觸」,拒絕碰觸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身體的使用方式,而這樣的使用方式同時也在說明著他這個人的一切。只要身體還在、感受還在,不管實際上有沒有人或物與之接觸,每一具身體都有屬於自己的「碰觸的慾望」,但形式卻數之不清。

      我還在思索,關於身體與性的議題非常複雜,而身體和感受、思想都是連結的,因此也讓這些問題愈加難解,但我慢慢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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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樣算不算性騷擾啊哈哈哈
    外國好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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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性騷擾的定義是以性相關的言語或動作使他人感到不適。但在這個過程中,是雙方共同營造的情境,並且如同我說的,所有動作都是雙方一起創造出來的,除非對方在過程中感到不適,不然並沒有性騷擾的可能性,同時我也不是帶著騷擾和侵犯的意圖在進行活動。這是一個舞蹈的場合,身體的接觸是一定會發生的,但在心理層次產生性相關的感受是不能被控制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感覺。

      也沒有開不開放的問題,這是一個「接觸即興」的課堂,身體的接觸,包括私密部位的碰觸也是有可能發生的,重點在於開放自己的身體去體驗新的動作路徑和互動模式。舞蹈形式本身並不為了性,但卻因為身體的親密接觸而可能產生性的感覺。這樣的舞蹈活動在臺灣也有很多,所以也無關國內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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